秋收这头巨兽终于快要吃饱了。
地里的包谷杆子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儿戳在黄土里。
田里的稻谷也差不多收完了剩下些稀稀拉拉的谷茬子。
院子里屋顶上堆满了金黄的玉米和稻谷看着是踏实但也耗干了家里所有人的力气。
我算是彻底体会到了啥叫“忙得脚打后脑勺”。
每天天不亮眼皮子还粘在一起奶奶的吼声就像锥子一样扎进耳朵把我从床上撬起来。
脸都顾不上抹一把抓起个冷红薯或者硬馍馍一边啃一边就跟着下地了。
放学?那点儿念书的时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书包变得沉甸甸不是书重是累的肩膀头子又酸又痛背带勒进肉里。
作业都是在学堂里抓紧课间、午休那一点点功夫胡乱划拉完的。
冉老师看我眼睛底下乌青一片上课老是打瞌睡叹了几口气也没再多说我啥。
日子变成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起床、下地、上学、放学、下地、吃饭、睡觉。
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木头人机械地重复着连脑子都转不动了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弯腰伸手用力。
吃得比猪糙干得比牛多。
这话一点没错。
吃饭就是为了塞饱肚子好有力气继续干活。
奶奶也顾不上克扣我的口粮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多扔给我半块饼子因为她需要我这头“小毛驴”还能拉得动磨。
饭桌上安静得很只有呼噜呼噜的喝粥声和嚼东西的声音谁也没力气说话。
爷爷更是像彻底长在了地里。
他起得比奶奶还早回来得比谁都晚。
那佝偻的背好像更弯了沉默得像一块地里的石头。
他几乎不开口烟都抽得少了只是埋着头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或者一趟趟地挑着担子。
有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都觉得他好像要跟那片黄土地融到一起去了。
太阳毒得很天天在地里晒着我浑身上下都脱了几层皮。
脸、脖子、胳膊、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晒得黝黑发亮像抹了一层油光光的黑漆。
只剩下两个眼珠子因为老是困得眯着显得没那么黑咕噜噜转的时候自己照水面都觉得吓人活像夜里出来的小野猫。
有一回蹲在溪边捧水喝看到水里自己的倒影我都愣了一下:水里那个黑不溜秋、头发枯黄、嘴唇干裂的野丫头是我吗?咋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心里有点发酸但也就一下。
没空多想奶奶的骂声又追过来了:“死水里照啥照!能照出花来?还不赶紧死回来干活!” 累极了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
想着爸妈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心疼?想着学堂里那些不用干这么多农活的女娃她们的手肯定没我这么糙脸也没我这么黑。
但也就是一想。
更多的念头是:这块地什么时候能扳完?这担谷子什么时候能挑完?今天天黑前能不能干完?晚上能不能多吃半碗饭? 身体的极度疲惫好像把心里那些细腻的感受都给磨平了。
委屈、难过、羡慕……这些情绪都变得奢侈起来。
现在心里装着的就是“累”和“饿”这两个字最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睡到自然醒。
偶尔在田埂上歇口气的时候会碰到同样黑瘦的心萍或者小丽。
我们都累得没了人样互相看一眼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或者用眼神问一句:“你家弄完没?” “没呢早着呢。
”通常都是这个答案。
小燕燕我也见过一次她拎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篮子打猪草小脸也瘦了一圈看到我咧开嘴想笑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那个一起放牛、一起偷懒、一起说笑的秋天真的被这场秋收吞得连渣都不剩了。
只剩下一个个被农活压弯了腰的黑瘦身影在田地里缓慢地移动。
但不知咋的看着地里越来越少的庄稼看着院子里越堆越高的粮食心里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虽然这粮食大部分卖了钱也落不到我嘴里但至少饿不死人了。
这片土地虽然用最残酷的方式磨炼人但也最终给了人活下去的口粮。
熬吧。
我对自己说。
就像奶奶常骂的那样“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虽然我知道熬过秋收还有冬藏还有春耕还有夏耘……日子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永远有干不完的活。
但至少秋收是最累的一环。
熬过去就能稍微喘口气了。
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又重新拼凑起来一样没有一处不疼。
但我会掰着手指头算:包谷还剩多少地没扳?稻谷还剩多少没打? 算着算着就能在黑夜里看到一点点亮光。
等忙完了我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等忙完了也许就能和小丽、心萍她们一起去坡上逛逛了。
等忙完了说不定奶奶心情能好点少骂我两句。
就靠着这点渺茫的盼头我这具黑得像块炭、累得快要散架的小身体才能在天亮的时候又一次从床上挣扎起来走向那片似乎永远也忙不完的土地。
黑就黑吧累就累吧。
只要还能动弹就得往下熬。
唐萍萍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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